在《王熙凤的笑话》结尾,我说:“事实上,作者并不是真的悲观主义者,而王熙凤也不是真的乐观主义者,她是一个有远见的现实主义者。”
这可能会让人产生误解。
最大的误解可能是有人会认为,这句话表明王熙凤具备作者的化身作用,她替作者表达了一种世界观。更进一步,是否可以认为王熙凤跟作者具有同样的世界观和认知高度?
答案显然并非如此。但现实中,在很多时候我们却不一定分得清楚。我们对王熙凤略做分析,也可以对照现实中不同人的认知差异。
显然,作者对王熙凤总体是赞赏的。但作者对王熙凤所归属的阶层总体是批判的,虽然这种批判并不是旗帜鲜明的。同时,作者对王熙凤作为一个个体的人,是抱着同情与痛惜的情感的。因而,王熙凤是一个复杂的人,作者也是带着复杂的情感去刻画这个人物的。
作者无疑是成功的,至少,因为王熙凤这个人物的塑造,留下了一个文学经典形象。当然,《红楼梦》为我们留下诸多经典形象。
王熙凤是脂粉队里的英雄,是女儿国中的王者。所以,她从根本上说一个现实主义者,而且是一个彻底入世的现实主义者。
正以为如此,所以,王熙凤在讲笑话时,虽然表现出了一定的“看穿”、“看透”、“看破”,但却又并不是彻底的了悟。换言之,情知不可为而为之,在这一点上,她是一位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
之所以说她看穿看破?因为她所讲的两个笑话的主题都是关于“散了”。而且在讲第一个笑话的过程中有所停顿——作者很可能暗示王熙凤的第一个故事并没有讲完就刻意收束了王熙凤文言传记,为什么?她或许是想起了什么?
王熙凤在讲故事的时候最有可能想起什么来呢?!
回看书中内容,在这段文字之前,说是贾母支走了贾珍贾琏等——他们自去寻欢作乐——贾母却自己不开心了(下面引文为部分文字):
这里贾母笑道:“我正想着虽然这些人取乐,竟没一对双全的,就忘了蓉儿。这可全了,蓉儿就合你媳妇坐在一处,倒也团圆了。”……(然后听了一回戏文,贾母情绪仍旧不高,于是)当下贾蓉夫妻二人捧酒一巡,凤姐儿因见贾母十分高兴,便笑道:“趁着女先儿们在这里,不如叫他们击鼓,咱们传梅,行一个‘春喜上眉梢’的令如何?”……
然后就有了王熙凤讲笑话的情节。
个人以为,王熙凤在讲笑话期间,多半是忽然想起了秦可卿——原来的蓉儿媳妇。说实话,在很早以前,看到此处贾母所言,我心里也曾生出一缕悲凉。无论一个人多么不堪,只要活着,这个世界上就有其一席之地,一系列的名分排位;而一个人无论多么优秀卓越以及美丽,一旦殁了,差不多就相当于烟消云散。余生苟活着的人,该怎么活着便怎么活着去了。
不过,伤感并非重点。关键是,王熙凤极有可能想起秦氏以及她临死时托梦所说的话。
秦氏托梦王熙凤所言及之事,到此时已经大多桩桩坐实,件件验证,而烈火烹油之后盛宴必散的预言,必定让王熙凤心生悲凉。当然,她首先意识到的是贾府的衰败不可避免,这个因元春受宠幸而看似如日中天的大家族,不过是百年兴衰到最后的昙花一现,而贾府所有男性都是一味只知享乐而不堪负重的主,整个家族显然中兴无望,而她本人固然心有余却也只是力不足,即使勉力支撑,也略不过是延缓衰败的速率,并不能改变颓败的大势。正因此,她在原本要讲一个精彩的好笑话过程中,忽然停顿下来……因为“盛宴必散”四个字在她脑子里萦绕徘徊,挥之不去。所以,她草草结束了第一个笑话。众人不解,于是她又讲了一个关于“散了”的笑话,并强调“聋子放炮仗”,家已经破了,众人却还不知不顾地自在逍遥高乐。
表面上,王熙凤是一个狭义的现实主义者,她强调别人都是只知过节享福寻乐的主,而唯有她是吃苦受累要面对繁华之后的烂摊子的人。内在的,王熙凤是一个有责任有担当且有相当远见的现实主义者,可以说是一个真正的实干家和勇士,凡事不辞辛劳,从来不惧艰难。所以,她虽然一定程度上意识到了大命运的趋势,但只能无奈地独力支撑。
所以,王熙凤本质上是一个“有为”的人。相应的,真正作为作者化身的贾宝玉,则是一个“无为”的人。
“有为”或者“无为”既是一种表征,也是一种追求。追求有为的人和追求无为的人,都有可能在特定情况下做到“了悟”,甚至“了悟”的境界没有高下之分,但了悟之后的选择却可能大相径庭。具体说,同样是“了悟”之后,有人选择“无为”、有人选择“无为”。
情如书中男主贾宝玉,在第一次自认了悟之后,选择了出家,然而在再次“了悟”之后,又选择了还俗,进而再次出家,再次还俗。
贾宝玉的了悟之路,也是作者的心路历程。所以,在辩证了一番“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之后,不但让空空道人更名“情僧”,还自己坚持十年辛苦,写下这一部有如“佛经”的大书——这在有些人看来是很不以为然的,既然已经了悟空色,还写什么劳什子书!总是有一般执着在了与未了之间?!
以此观之,王熙凤的有为与贾宝玉的无为其实都不是一成不变的。所谓:
有为者无为,无为者有为;无为而有为,天下之大为。
后两句的大意是:看似无为的人,事实上可能在追求不同层次的有为,而这一类有为王熙凤文言传记,可能正是很多人都会感受甚至受益的大有为。
所以,我们可以释然,王熙凤是一个觉悟之后选择直面残酷现实的现实主义的有为者,而作者,则是一个在了悟之后选择觉悟更多人的现实主义大有为者。
可是,有没有人会在所谓的了悟之后,真的选择无所作为的“无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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